公元前638年,宋楚争霸,战于泓水。宋军在河边摆好阵势,而兵力占优的楚军还有一半在河对岸。宋军要发动进攻,襄公不准。待楚军全部过河,尚未排阵,宋军再请战,襄公仍不准。结果楚军一俟列阵便发起猛攻,杀得宋军丢盔卸甲。宋襄公大腿受伤,当时逃得性命,可第二年就一命呜呼了。 宋襄公自有他的“原则”,他说,君子不两次伤害受伤的人,不擒拿两鬓斑白的人;古人作战靠实力,不靠地形险阻;我虽是亡国之君的后人,但我不攻击没有列好阵的敌人。他的异母兄弟子鱼反驳说:敌人受阻于地势,没做好准备,这是天赐良机,怎么可以不打呢?何况我们面对的是强敌。再说我们训练士兵,就是用来杀敌的;敌人受了伤,怎么不能补上一刀?如果不肯加害伤者,不如干脆投降算了!子鱼的话句句在理,而宋襄公也被贴上了愚蠢的标签,贻笑后世。 要判断宋襄公是否愚蠢,还得看看他的文化背景。当宋襄公试图争霸时,有宗室大臣劝阻说:“天之弃商久矣,君将兴之,弗可赦也已!”原来,宋不是一般的姬姓诸侯国,而是子姓殷商后裔。商亡后,经武庚之乱,周公把纣王的异母哥哥微子封于宋,继承殷商香火。正因如此,宋国贵族中始终弥漫着一种覆巢亡国的压抑气氛。所谓“天之弃商久矣……”,就是一句丧气话:老天早就抛弃了我们,您想重振,这可是逆天而行、罪在不赦啊! 然而除了这种认输服软的情绪,宋国贵族中还潜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,代表人物应该是孔子――其先世即宋国贵族。孔子虽然口口声声要克复周礼,其实他早就有话在先:“周因于殷礼,所损益可知也。”周礼是继承殷礼而来,研究周礼也就了解了殷礼。他还提出“礼失求诸野”的观点:庙堂上的礼乐传统失传了,要到“在野者”那里去寻找。“在野者”是谁?当然就是殷商遗族。孔子比宋襄公要晚一个世纪,他的言行代表了宋国贵族中试图复兴殷商文化的一派,他们的理想,在四五百年间始终没有断线。 了解到这样的文化背景,我们对于宋襄公的言行也便有了新的认识。宋襄公难道不知宋国国弱力微、难以争雄吗?然而振兴民族的机会千载难逢,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,又岂容轻易错过?泓水之战,宋襄公临阵说了一句话:“寡人虽亡国之余,不鼓不成列!”虽战云压顶,宋襄公此刻却是在以祖宗的名义发誓:我们虽曾亡国,但精神不倒。坚持高贵的道德传统,是我们矢志不渝的信念。即便走上战场,我们也决不乘人之危、欺凌残弱、背叛仁义、放弃原则。 有人把这视为愚蠢、迂腐,笔者却从中感受到一种道德力量和英雄情怀。泓水之战后,襄公受到很多埋怨,子鱼的事后分析更是针针见血。然而他们谈论的是军事,始终停留在战术层面。他们都不曾像宋襄公那样站在那个特殊位置上,肩负着一个国家的历史和骄傲,面对祖先的注视做出抉择。宋襄公所代表的,是曾经的辉煌和难挽的逝去,他的声音行动中带着几分悲壮和苍凉,这是那些突破一切道德底线、不择手段唯胜是求者所难以理解的。 其实即使是你死我活的战争,也还是讲究道德的。近日在《作家文摘》上读到一篇文章,说传统欧洲贵族鄙视金钱、极重荣誉。曾有一英国贵族与英王争位,率军渡海而来,登岸后却发现粮草告罄,只得向英王请求钱财援助,以便遣散军队。英王“绅士”地慷慨解囊――几年后这位贵族卷土重来,打败了英王。用普通人的逻辑来看,这位英王的愚蠢与宋襄公有得一拼。不过欧洲人欣赏这位英王的贵族风范,对他的宽容给予高度评价。 战争毕竟是非常事件,是人类交往的一种极端方式,道德的空间在这里被压缩到最小。然而现代战争反对不宣而战,反对伤害平民、虐杀俘虏,反对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,这与宋襄公的所作所为,难道不是精神相通的吗? 当然,谁也不能禁止胜利者取笑失败方。然而怕就怕,我们耻笑打仗不忘道德的宋襄公,就同时把整个道德体系打上“虚伪”、“吃人”的注销印,统统扫进垃圾堆。在一个重修养、讲道德的成熟社会,尊重对手、对失败者的道德水准表达应有的敬意,是一种合乎情理的举止。当你一脸轻蔑、肆意嘲笑失败者时,照照镜子,看看镜子里映出的,是伟岸的英雄范儿,还是忘形的小人相儿? |